文 | 吳懟懟，作者 | 耳東陳

2020年威尼斯電影節(jié)上，《第一爐香》放出了首支預(yù)告片。

馬思純渾圓的手臂裹進(jìn)黃衫綠紗，彭于晏膨脹的肌肉把西裝撐得皺皺巴巴。

這扮相根本沒有葛薇龍和喬琪喬的姿態(tài)，倒像是祥子虎妞坐在樹墩上談情說愛。

海派混進(jìn)了老舍味兒。

自馬思純發(fā)微博寫《第一爐香》讀后感后，這部原著張愛玲的作品，肉眼可見得離原作越來越遠(yuǎn)。

說是這么說，張愛玲原作+許鞍華導(dǎo)演，還有整個制作鏈條上的頂級團隊，依舊讓人好奇，《第一爐香》究竟能成什么樣子。

如今片子上映了，抖音里傷痛文學(xué)金句造了不少，網(wǎng)友造梗嘲諷的勁頭，比當(dāng)初的《喜寶》有過之無不及。

作為受眾面積最廣的華人女作家，張愛玲和亦舒的作品一直都是影視化的熱門選項，但屢次翻拍，「屢遭毒手」。

同樣是熱門女作家，嚴(yán)歌苓作品影視化卻屢出佳作。

為什么？

?01?普世是影視化成功的關(guān)鍵點

嚴(yán)歌苓影視化的作品，《芳華》豆瓣評分7.7，《金陵十三釵》8.2，《歸來》8.0，《天浴》8.4，《少女小漁》7.9。

高分片有很明顯的共同點，故事發(fā)生的時代自帶張力，人的弱點很明顯：

《芳華》主人公是個有狐臭的文工團女兵，別人經(jīng)歷澎湃青春時，她因自身弱點被排擠。故事有越戰(zhàn)和改革開放做背景，幾十年發(fā)展中不同人的出生境遇，造成不同命運。

《金陵十三釵》背景是南京大屠殺，戲劇點是「妓女換學(xué)生」，普世價值中的低賤職業(yè)，在極端狀況下展現(xiàn)的高尚足夠震撼觀眾。

《歸來》《天浴》均以文革做底色，成分不好的人在集體無意識的環(huán)境里，遭受迫害，余生不得不與迫害后遺癥共存，其中的殘酷不言自明。

《少女小漁》講上世紀(jì)中國人為移民美國拿綠卡而「典妻」，異國弱勢群體的生存境況，即便平鋪直敘，也充滿艱辛。

有弱點的人，置身在自己無法改變的特殊時期，他們的困境很容易被理解，遭遇很容易被同情，在故事完整動人的基礎(chǔ)上談意義，意義就有立足之地。

嚴(yán)歌苓的創(chuàng)作大多與時代強相關(guān)，故事素材來自親身經(jīng)歷和親朋往事，有紀(jì)實的底子在，人物要么是生活中的人，要么是大眾能理解境遇的特殊職業(yè)。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這是個人風(fēng)格，影視化時，也自動省去了一些理解門檻。

做普世的故事給大眾看，是大眾電影的要素。

這點張愛玲其實很懂。

1940年代，張愛玲搭檔?；∨碾娪?，寫的劇本《太太萬歲》《不了情》均是叫好叫座的生活片。

不同于當(dāng)時的左翼電影，張愛玲的故事聚焦家庭，到今時今日看《太太萬歲》，依舊會感慨，上世紀(jì)家庭戲里的女人怎么活，新世紀(jì)家庭戲里的女人依舊怎么活。

做編劇的張愛玲很懂內(nèi)容的受眾群體要什么，所以做的故事是大眾一看即懂的婚外情，劇本創(chuàng)作的重點不是自我表達(dá)，而是讓受眾看得清楚明白。

梳理張愛玲影視化后最為大眾熟知、認(rèn)可度最高的作品，會發(fā)現(xiàn)也都符合人物弱點明顯或故事與時代強相關(guān)：

《紅玫瑰與白玫瑰》（1994）講的是人在情感選擇中永恒的劣根性，不需多做解釋，大眾都懂。

《傾城之戀》（電視?。┦窍愀蹨S陷時被意外「成全」的愛情，環(huán)境一旦極端，原本不夠真摯的情感也變得蕩氣回腸。

《半生緣》（1997）是善惡難辨，因果輪回，曼楨曼璐慘得明明白白，看客無從怪起，一聲嘆息。

《色·戒》（2007）是愛國女學(xué)生和賣國賊的錯位愛情。

這些影視劇雖然不能全然做到讓張迷滿意，但豆瓣均分7.5+，說明影視化質(zhì)量都不差。

由此可見，符合嚴(yán)歌苓成功要素的張愛玲作品依舊能得到廣泛認(rèn)可，

也借此推出，張愛玲亦舒作品影視成災(zāi)，「遠(yuǎn)離群眾」難逃干系。

02?不接地氣的人物誰能懂

嚴(yán)歌苓作品當(dāng)然也有低分的，典型如《媽閣是座城》。

李少紅太依賴于用旁白講敘述的方式自然要背鍋不少，但除此之外，本身就遠(yuǎn)離群眾的故事，才是評分不及格的主要原因。

《媽閣是座城》講澳門賭場里女荷官和幾位不同身份賭徒的情感糾葛，電影妄圖從賭場做切入，洞察人性。

但涉及的賭場、荷官、大老板、藝術(shù)家，他們都離群眾太遠(yuǎn)了。

看小說時，作者把人物心理變化行為動機都告訴讀者了，但電影要用鏡頭敘事，關(guān)于角色我們有十萬個為什么，他們哭了笑了到我們眼里就成了莫名其妙。

這點是張愛玲和亦舒的小說影視化時，常見的難題。

張愛玲和亦舒的小說其實也都是她們生活中的人，不過她們的生活本身離群眾就很有距離。

張愛玲在小說里，寫自己見聞中的家族、人生選擇、愛情，以及由所處階級產(chǎn)生的人性思考，作為破落貴族后代又是年少成名，她的文學(xué)作品，與所謂普羅大眾的審美，相差萬里。

當(dāng)她省略時代寫生活，看文字的人尚能從她的人生境遇里找理解的基點。

影視化的人沒見過沒經(jīng)過那種生活，憑空去想，就難免虛浮。

亦舒同樣。視張愛玲為偶像的她也踐行出名趁早，中學(xué)時期就在雜志上有專欄，編輯約稿追到學(xué)校門口去堵她。

生長在經(jīng)濟騰飛時期的香港，又是書香世家，接觸人的是哥哥倪匡及他的好友金庸黃沾蔡瀾，自小見慣女明星與娛樂圈中軼事，她筆下的人，再平凡也是不平凡的。

她們都擅長寫心理，又筆觸冷靜，時有金句，從文字里看與自身相去甚遠(yuǎn)的故事，在作者強大的敘事能力下，是種享受。

但試圖把這些不夠普世的故事搬上熒幕，問題就來了。

小說作者是借著筆下的人物，表達(dá)自己對世界認(rèn)知。她們創(chuàng)作時，由于對自身環(huán)境過于熟悉，所以會自動省略對階層境遇及階級危機的解釋。

她們筆下的階級，多是高高在上或敗落的貴族/資產(chǎn)階級，以及在階級夾縫中討生活的人。影視化時，只要解釋不到位，觀感很容易就會變成「家庭破落的貴族小姐遇上不受寵的豪門公子墮入愛河」這種晉江早十幾年就扎堆的總裁文。

而常以悲劇收場的故事，又很容易被渲染成饒雪漫式「我一見鐘情努力付出他不愛我我愛過」的疼痛小說。

沒有明晰的人物小傳幫助理解人物動機，致使人物單薄而故事落俗，這問題常出現(xiàn)在小說強勢角色的改編中。

《喜寶》原作講的是原始資本積累到一定程度、對世上一切享受都司空見慣的勖存姿，年老時買下年輕漂亮有文化的姑娘姜喜寶，用她來完成自己的實驗——窮奢極欲的物質(zhì)究竟能不能買來一個人的靈魂。

小說設(shè)定問題后，直接展開描寫找答案的過程，對勖存姿的資本是如何積累的只字不提，只通過他面不改色殺人，暗示這個人及其財產(chǎn)的恐怖。

它省略掉的勖存姿發(fā)家史里，藏著勖存姿買喜寶的心理動因。也是拔高這個故事立意的關(guān)鍵點。

影視化時絲毫沒給勖存姿的巨富做合理解釋，反而努力把故事往「糖心爹地老少戀」的方向引導(dǎo)。

最后變得庸俗至極。

《第一爐香》也有這樣的問題，片中講姑媽、喬琪喬等人游手好閑的奢侈生活，不講他們看似安逸生活之下的各種焦慮。

熟悉張愛玲的觀眾或許會腦補，逐年老去的姑媽，魅力在逐年減退，她需要一個年輕漂亮又出生不差的人給自己撐起新門面，一是賺錢，二是搞男人。

收留葛薇龍，一是因為符合需求，二是馴化葛薇龍墮落，對她來說有一種報復(fù)原生家庭的快感。

因此看到葛薇龍帶盧兆麟來家里玩時，勾引他滿足欲望是姑媽表面動機，實際上是在用盧兆麟給葛薇龍「上課」，讓她早早斷了念大學(xué)就能嫁好人的念頭——你看上的人輕易就被我和我的錢俘虜了。

喬琪喬是姑媽發(fā)給葛薇龍的一顆誘人糖果。他的花心沒用游手好閑，吃軟飯理所當(dāng)然，原因都在原生家庭里。

《第一爐香》盡力保留原著臺詞，卻忽略了臺詞之下的潛臺詞，需要觀眾先看到人物變化，再進(jìn)行推敲。

當(dāng)電影只做呈現(xiàn)不講成因，要觀眾自己腦補人物小傳，本身就是一種門檻。

再遇上理解人物離題萬里的演員，那就真是原著小說的影視化災(zāi)難。

03?影視化改原著旨意是大忌

壓迫者動機不明的問題外，受壓者難博同情，也是張愛玲亦舒作品影視化落入「總裁文」觀感的原因。

故事設(shè)定的女主，美貌值超出常人，還有文化。

她們的日子，基本不存在過不去，是在好與更好里做選擇。

葛薇龍也好，喜寶也罷，再或者《流金歲月》里的朱鎖鎖，她們本可以選擇過普通日子，做普通工作，嫁普通人，平淡清白過一生。

但她們都選擇了去夠不屬于自己的生活，表面看生活是變好了，實際上是人生墮落了。

《第一爐香》里還有葛薇龍的掙扎，《喜寶》和《流金歲月》，就只用物質(zhì)和旁人的議論，來反映美好物質(zhì)生活背后的代價，比如失去的思想自由人生自由，比如失去的名節(jié)。

這些失去的，本該是影視化表達(dá)的重中之重，是升華思想就必須夯實的情節(jié)。

可現(xiàn)如今呢，影視劇為過審，主動出賣色相的女主設(shè)定是萬萬不可的。改編時更傾向給主角加buff。

原著里的朱鎖鎖以色示人換來女明星般的香閨，到了電視劇就變成一個社交牛逼癥搞錢搞事業(yè)。

原著里清楚姑媽意圖知道喬琪喬嘴臉的葛薇龍，明明是清醒地墮落，到了電影里成了徹頭徹尾的戀愛腦。

原著里本想「出賣自己」做權(quán)宜之計的姜喜寶，想自由時發(fā)現(xiàn)思想都被賣掉了，到了電影里，變成生活所迫賣自己，情不自禁愛上他。

承載選擇的結(jié)果變了，主旨也變了。

縱然請來多厲害的團隊拍，畫面多好看，演員多美，做出來的成片，也毀原著。

當(dāng)用愛情探究人性的電影，給人性蒙上遮羞布，主角的所有瑕疵都能找到善良托詞，故事的歸宿靠近純愛，看不到人生的高低，又哪有人性的光輝與折墮。

更可悲的是，當(dāng)這類電影淪為笑柄，甚至很難厘清，創(chuàng)作團隊主觀上的理解偏差和能力不足占多少，客觀上被市場被受眾被審美束縛的因素，又占多少。

對于有些作品，能無情打上一星。

對另一些作品，只能說，「有選擇，別人才不會欺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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