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7日,距離由中國最大電商平臺之一淘寶自建的“雙十一”購物節(jié)過去6天,那一天,馬云的淘寶創(chuàng)下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交易額,中國人在這個平臺上購買了1229.37億元的各類商品。中國杭州一個5000平米的工作室內,工人們正在準備雙十一服裝的發(fā)貨。49歲的女工習道芬拿起一件棒球夾克,平鋪在白色的長條木板桌上,插口袋、打開暗扣、查看夾層、將袖子反面拉開、壓平衣領、核對吊牌碼數和洗滌說明,最后寫上自己的工號——35。7道程序,兩分鐘,一天至少有400件衣服從她的手里經過。
雙十一之后的一個星期,習道芬每天要工作13小時,遇到趕貨還得再延長2小時。每檢查完一批,她小心翼翼把衣服裝進塑料袋再傳遞給下一組。質檢、包裝、粘貼快遞單、運送,150名員工在這里相互協(xié)作完成一個完整的快遞包裹。5輛長9.6米的白色快遞車每天按點分批到達樓下,從這里運走3萬件快遞,第二天分揀發(fā)往全國各地。
這是一家隸屬于淘寶女裝店下的工作室。僅雙十一當天,這家店成交了12萬筆訂單,銷售額達2000萬元。工作室里彌漫著一種由紙箱和衣服混雜而成的渾濁氣味,一眼望過去,上千個藍色的塑料箱一排排堆積并列,毛衣、大衣、T恤,各類衣服和箱子交叉安放,幾個托貨車穿插其中不停來回搬運。
穿過這條長度200米的貨物區(qū),就是這間工作室主人雪梨的辦公室。她身穿淺灰色長毛衣,黑色小腳褲,白色家居鞋,淡淡的粉色腮紅配著紅色口紅,顯得很精神。她蜷坐在沙發(fā)上,像個準備聽寫的學生一樣等待每一個問題,長長的睫毛跟隨眼睛上下跳動,看起來像個洋娃娃。很難將眼前這個拘謹又小巧的女生,跟背后這個嘈雜的工作區(qū)聯(lián)系起來,更難想象她是一家年銷售額億萬級別公司的老板。
給本刊的拍攝歷經3次,一千多張照片里,雪梨最終也沒能找到讓自己足夠滿意的那張
今年24歲的雪梨,原名朱宸慧,在百度搜索里,有關她的信息有163000條,最多的標簽是“網紅”、“王思聰女友”以及“年收入過億”,有媒體將她的吸金能力與中國一線明星范冰冰相比較,得出的結論是“輕松秒殺范冰冰”。
在新浪微博上,她擁有109萬粉絲,每次她一發(fā)布自己店鋪的新款,就會收到兩三千條的私信以及近萬條評論。經常有品牌方找她在自己的微博上轉發(fā)一條廣告推廣,提供的價格從1萬元到10萬元不等。
網友們在各大論壇上尋求她更多的信息,很多人在論壇里分析她名利雙收的原因,天涯、知乎等平臺上數百條以她為主題發(fā)起的帖子,一則名為《如何成為一個網紅》的帖子受到10萬人的關注,某八卦自媒體中一篇有關她收入的文章閱讀量當天在朋友圈瘋傳,輕松破10萬。
雪梨并不排斥網紅這個身份標簽,在她的理解里,網紅是一批漂亮、有自己獨有的個性、會拍照并有一定粉絲量的人。她把自己定位為甜美小女人型。
在她成名后,有很多女生向她咨詢如何做一家網紅店鋪。她每次都勸別人,該讀書的讀書,該工作的工作。
“得靠運氣?!毖├嬲f,漂亮、勤奮的人太多,但能走紅且有變現(xiàn)能力的就那么幾個,缺少任何一個因素都沒法成功。4年前,在自己15平米的小宿舍里,在逛淘寶店的雪梨看著很多網店,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也應該開一個,轉身對舍友兼閨蜜錢昱帆說了這個想法。兩人一拍即合,當晚在淘寶上傳了身份證照片開了自己的店鋪。
當時,國內傳統(tǒng)服裝業(yè)發(fā)展滯緩,線下服裝批發(fā)生意越來越難維系,以淘寶為代表的電子商務呈現(xiàn)噴發(fā)狀態(tài)。
此后3年,隨著網絡紅人在社交平臺上不斷增強的粉絲關注度,看重其變現(xiàn)能力的淘寶也開始扶持網紅,并在2015年6月設立了紅人館。
根據淘寶之前的數據顯示,淘寶平臺已經有1000家網紅店鋪,2014年淘寶66大促活動中,淘寶銷售額排名前十的女裝店里,紅人店鋪占據7席,前十名的網紅店鋪年銷售額均過億。
“我覺得這行都瘋了。”看中網紅經濟的王壘,去年年底開始做網紅孵化器,專門為有粉絲影響力的網紅做后端的店鋪運營和推廣。
曾有一次,公司想簽一位網紅界比較資深的女孩,他電話打過去,對方一開口就是一個億,掛完電話,他思量半天,想不通網紅為什么這么值錢,稍微有點名氣的轉個經紀公司都是千萬起。
前段時間,一位非常大的傳統(tǒng)服裝品牌老總找王壘,讓幫忙找一個網紅,想把自己的衣服拆了標簽以網紅的品牌賣出去。對方告訴王壘,自己的品牌淘寶線上一年銷售額才300萬。再一對比現(xiàn)在網紅店的銷售額,王壘突然覺得釋然了,“漂亮就是生產力?!?
雪梨趕在了這樣一個時代,她將此稱之為“不可缺少的運氣”。她家店鋪“雙十一”5年的銷售額似乎可以說明這個趨勢的發(fā)展速度,從2011年到2015年,大約依次是10萬、100萬、600萬、1000萬、2000萬。
面對日臻繁榮的網紅經濟,年初,她和錢昱帆商議也開始做網紅孵化器,現(xiàn)已簽約了其他4家網紅店鋪,專門幫她們負責一切后端運營,再根據營業(yè)額分紅。
錢昱帆拿出手機,打開淘寶店鋪后臺,數據顯示,其中一家的月銷售額已經到2000萬,超過了雪梨自己店鋪的銷售額。雪梨跟這些網紅建了一個微信群,取名漢堡包小組,寓意為大家要同心協(xié)助其中一家成為淘寶網紅店鋪里的第一,其他能成為第二最好,第三也可以,但絕不能都是第二,“夾板層最受氣,上下都有人壓著?!?
雙十一凌晨,雪梨和其他4個網紅一起坐在辦公室里,等待“公布考試成績”。一個小時后,5家網紅店總銷售額達3000萬,自己店鋪近1000萬,雪梨對自己店鋪的銷量并不滿意,晚上回到家,拽著錢昱帆開了個總結會,從新品款式到競爭店鋪,聊了近一個小時,她反思自家最大的問題是沒能做出一款主推款,不然銷量一定比現(xiàn)在好。
美麗世界如此美麗,它可能只有一個小小的缺憾,在那里,美麗的姑娘全都是被美麗的。
《博客天下》給雪梨的拍攝歷經三次,第一次她狀態(tài)不好中途放棄;第二次,她身邊的工作人員都覺得可以了,她看來看去,對服裝背景不滿意。第三次換了影棚拍,拍了一下午,她看完,咬著嘴唇,一臉不高興?!霸趺纯炊几杏X好丑?!毖├驵街?,周圍的人從妝容到表情挨個夸了一遍,她才放松下來,自問自答式的說,應該可以交差了。
對照片保持絕對的控制權,她將此歸因為這個行業(yè),“明星除了臉,還有作品,我們是靠臉賣衣服的?!?
對著鏡子,她調侃自己臉太圓了,“淘寶上的每張照片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大家想呈現(xiàn)的都是完美的自己,照片好不好,決定你能不能賣得出衣服?!?
為了拍出“完美的照片”,每次上新她和團隊都要花10天時間拍照修圖。公司內部有一個搭配本,記錄拍攝中所有的注意事項,從服裝搭配到場景布置,細致到一件毛衣在拍攝時手的姿勢——不能搭在胸前,也不能交叉放在前面,因為那樣會影響毛衣整體的觀感。
第三次雜志拍攝結束后,雪梨要給雙十二樣衣先拍幾張新品圖。影棚內晃了一圈,也沒找到合適的場景,剛好有兩只狗,雪梨跑過去跟它們合影。大狗完全不聽話,看見攝像頭就跑,雪梨一路追著狗,逮著一次狗就拍一張。此后,這位姑娘在拍片中遇到的坎坷有:狗把人擋住了、衣服看不清、表情不夠好、光線太暗等等。最后主人、助理齊出動,拿著狗糧逗它們,雪梨蹲坐在中間,面對攝像頭,露出招牌式甜美微笑,一張合影前后拍了40分鐘。
“隨意”,雪梨向我解釋,她要拍出的感覺是當看到一張照片,覺得這就是你的生活,而不是擺拍出來的,要“特意營造出隨意”?!澳阗u的其實是一種生活方式,它要滿足了女孩心中美美的幻想?!?
她提到一條裙子的拍攝,當時選擇去法國一家高檔的咖啡廳,前面擺著很多精致的餅干,她端著一杯咖啡,假裝在下午茶的感覺,咔咔咔拍完,手里攥幾個餅干又趕往下一個場地。
“照片里很名媛,背后很狼狽,拿著包一路換一路拍。”需要吃意面的畫面就去西餐廳,需要下午茶就去咖啡廳,需要外景就去旅游場所,需要超市就去超市,經常一頓飯不吃拍一天。最后在雪梨的淘寶店鋪頁面上,呈現(xiàn)出的是一個姑娘在美麗的法國享受小資生活的畫面,“要美,就對了?!?
“就是要包裝成富人生活的樣子?!痹谔詫毶?,美麗的照片是第一消費力”
在淘寶上,美麗的照片是第一消費力。陳小穎就是一個例證,這位服裝設計畢業(yè)的姑娘開啟了淘寶賣家海外秀的熱潮。剛開淘寶店的時候,陳小穎一直找不到方向,業(yè)績平平,最慘淡的時候一個月成交不到30單。平日喜歡旅游,索性邊玩邊拍,法國、歐洲、泰國、澳大利亞,走哪拍哪,旅游跟服裝結合拍攝的嘗試迅速引來淘寶和買家的關注,本來即將倒閉的公司在去年雙十一收獲了50萬訂單,今年翻了6倍,訂單的數字是300萬。
陳小穎堅持去國外拍照,她相信好的照片背景能提升服裝氣質。Miou Li/圖
此后,她把拍攝都放在了國外,埃菲爾鐵塔、西班牙海景、葡萄牙爵老教堂,都是背景。愛好文藝的她將一些照片的拍攝跟電影結合,并配上詩句,比如北島的詩句:那時候我們有夢,關于文學,關于愛情。
“就是要包裝成富人生活的樣子?!标愋》f的老公王凱解釋,隨著經濟條件的提升,年輕一代對服裝的訴求越來越多,除了價格和質量,她們更看重衣服背后承載的東西,比如,美好的生活。“這跟韓劇里的男人這么火一個道理,要滿足女人所有期待?!?
在網紅店鋪上新后,紅人還要發(fā)幾條買家秀——邀請漂亮女生拍新款圖片并上傳微博。在杭州,這些漂亮姑娘根據身價被分為三六九等,有10萬以上數量真實粉絲稱之為網紅,有簽約公司的稱之為模特,沒有簽約公司的姑娘則是野模。拍一套衣服的買家秀,網紅1萬元起,模特價格區(qū)間1000—3000元,野模一次300元,明碼標價。淘寶上,那些好看的買家秀大多出自野模?!跋M者一看,普通買家姑娘也能穿得這么漂亮,會更有消費欲,是美麗價值的延伸?!蓖鯄窘忉尅?
雪梨合伙人錢昱帆這樣分析網紅店的價值,過去,你買一件衣服就是一件衣服而已,但在網紅店,這些網紅也是你的搭配師,你可以跟著她穿搭,提高衣品,同時,網紅都是靠自己掙錢,是自食其力的白富美,自然是很多年輕女孩奮斗的榜樣。照片也必須傳遞這些信息,你不是拍一件衣服,而是拍穿著這件衣服應有的生活。“網紅就是中國制造業(yè)的形象代言人,提升了本土品牌附加值?!?
為了拍得美,雪梨每次上新拍攝前一周都要節(jié)食,90斤的體重讓她很困擾,自稱“網紅界的小胖子”,按照網紅標準,160的身高80斤才對,她帶著失落的口吻說。采訪當晚,她只喝了一瓶果蔬汁。對著鏡子,她手搭在臉上,跟錢昱帆撒嬌,“我臉怎么這么圓,好煩?!?
百萬粉絲,上億的銷售額,在網紅圈,雪梨被稱為大網紅,意味著不必接任何小廣告,也不必刻意維護粉絲。演員童唯佳去年剛開了自己的淘寶店,私下跟很多網紅也有來往,她發(fā)現(xiàn)網紅圈的競爭跟演藝圈一樣殘酷,幾乎所有她認識的網紅都整過容,有一個好朋友從頭到腳整了一圈,臉上磨腮削骨,光消腫就花了三個月。有一次,童唯佳約她出來吃飯,朋友跟她說,下巴還沒好,得養(yǎng)著,不小心會掉下來。
一天晚上,在自己的試衣間,雪梨穿著一件黑色的連體裙,在鏡子前比劃著,轉了幾圈轉過頭對設計師說,把裙子下面往上提一下,做出假兩件的感覺會更好。她解釋說,這樣設計可以顯得腿長,個不高的女孩穿著既顯瘦又顯身高。入行四年,雪梨越來越自信自己對市場的判斷,她選出的爆款銷量均在一萬件以上。
她將市場敏感歸因于自己的家庭。雪梨出生在溫州一個富商家庭,父母從事服裝批發(fā)和加工生意。五六歲的時候,父親做過一款藏藍色西裝,領子下方繡了一朵牡丹花,當時市面上的西裝基本都是純色調,最多在扣子、面料上下點功夫,牡丹花的設計迅速奪占了市場。每天早晨,很多外地批發(fā)商都排在門口等著拿貨,母親從早到晚都在打包,工廠不停地趕制刺繡,甚至那款藍色的面料也遭到了瘋搶,第一批貨就賣掉了4萬件。
出身在這樣的家庭,雪梨自小對衣服有偏執(zhí)的追求,從頭到腳都要穿得美美的才肯出門。不管在學校還是家庭,她是公認的小公主,大眼睛長睫毛,白白嫩嫩,行事乖巧。高中寄宿制,學校要求穿校服,她每次周末回家都要看一周的天氣預報,根據氣溫準備好5天的內搭。錢昱帆記得,剛進大學的時候,大家都穿著T恤牛仔褲,雪梨穿著英倫的格子襯衫,配著一個黑色短裙,背一個巴掌大的黑色書包,抱著書去上課,“人家背包都是背書,她就是個裝飾?!卞X昱帆吐槽,哪怕每次去圖書館上半個小時的自習,雪梨也要挑一個小時的衣服。
“穿得美出門就覺得很自信,很開心。”大學沒事的時候,雪梨經常混跡于各種外貿小服裝店,搜羅那些市面上不常見卻很有個性的衣服。多年對美的苛求也練就了她一雙好衣品。她喜歡談及一雙粉色鞋帶給自己的人生轉折。四年前的春天,她出門逛街,看到一雙粉色布面的平底鞋,樣式簡單,顏色干凈,她當即給自己買了一雙,隨手拍了幾張照片上傳到自己的淘寶店鋪,短短兩天,這雙鞋就被拍了1000多次。那是店鋪的第一個爆款,雪梨和錢昱帆趴在桌子上寫了三四天的訂單。如果沒有那個爆款,或許自己早放棄了,雪梨說,自己并不是很有耐心的那種人。
作為網紅孵化器創(chuàng)始人,王壘幾乎接觸過所有這個圈子的漂亮姑娘,他總結這批人的第一特征是“有錢”,家境最普通的一個網紅,父母年收入也有50萬,中產,其他大多父母都是有所成就的生意人。
陳小穎高中就去了澳大利亞。父母從事服裝生意,從小她就對穿著非常有興趣。上小學的時候,她就有了很多款正版的芭比娃娃,一個均價五六百,她沒事就搗鼓著給娃娃換個衣服,或者編個頭發(fā)。到了高中,慢慢對衣服有了自己的堅持,CHANNEL、LV、GUCCI,她看重大牌精致的做工和設計,上大學的時候,一年在這些方面的消費在40萬左右。
時髦的穿著加上年輕又漂亮的臉蛋,很快吸引了當地一些時裝雜志的攝影師,成了他們常用的街拍模特。陳小穎也開始在博客上分享一些自己的穿衣心得,閱讀量百萬,后來轉戰(zhàn)微博,很快積累了30萬的鐵桿粉絲。服裝設計專業(yè)畢業(yè)后,陳小穎依賴自己5年時尚博主的人氣,開了自己的淘寶店。
“就是一批被奢侈品包裹起來的女人?!蓖涯闷鹱耘臋C,邊拍邊跟我解釋網紅的特質。
她跟很多網紅私下都有交往,發(fā)現(xiàn)這個圈子最大的共同點就是消費觀,基本都是一線品牌的追隨者。她自認也是購物狂,一年在服裝層面的消費100萬元左右?!澳阆M得起這些,才能緊追著潮流,選出更符合市場的款式?!?
童唯佳把這個過程比作升級打怪,長得美是第一步,有好的審美能提升進入這個圈子的機會,而一旦進入這個圈子,就得依靠自己的美麗去創(chuàng)造市場價值,不然很快會被淘汰。“網紅是能不斷依靠美去升值的人?!?
曾有幾個漂亮的年輕女孩來過女工丁秀萍所在的工廠,她們都化了妝,紅紅的嘴唇,踩在木地板上的高跟鞋蹬出很響亮的聲音。有時候她們拿著一堆衣服,在廠區(qū)后面找?guī)讉€人修補一下一些殘次品,有時候只是跟著廠長走一圈。
36歲的丁秀萍始終相信,只要自己認真對待一針一線,堅持做好每一件衣服,她的事業(yè)就不會停止
有人說她們是做淘寶的,自己開店賣衣服,很能掙錢。每次,丁秀萍都會瞄幾眼那些漂亮姑娘,旁邊流水線上的年輕女工們嘰嘰喳喳討論時,丁秀萍總會帶著長輩的語氣跟她們念叨,人生下來就不一樣,要做好眼前的,學會知足。
她今年36歲了,10年前來到這個城市,開始做服裝,針織、梭織、打樣,已經完整掌握了做一套服裝的全流程。見面當天,她穿著一身黑色的休閑服,白色休閑鞋,扎著一個馬尾辮。她是這個車間的一個小組長,管理其它6個女工,協(xié)調她們每天完成指定的工作量,少的時候300件,多他時候500件。
1000平方米的廠房,走進去一股淡淡的塑料味,廠區(qū)中間因為下雨房頂漏水,淋濕的地板處散發(fā)著一股陰霉味。電子縫紉機叮叮叮的聲音充斥著整個廠區(qū)。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丁秀萍正坐在其中一個工位上,給一件淺藍色碎花襯衣鎖邊——切掉布料那些穗頭。鎖一件衣服2分鐘,3毛錢。一天工作10個小時,剛好可以完成300件,90元,加上1700元的底薪,每個月她差不多可以拿到4500元左右。
她很滿意自己的工作,安穩(wěn)也不太操心。剛做工作的時候,她經常好奇自己做的衣服去了哪里,有時候幾個月就做一個款,三四十萬的訂單,也從沒在外面見人穿過。她跑去問主管,到底自己做的衣服賣哪里去了,主管笑她心大,跟她說,這些衣服出廠賣給不同的商家,國內外都有,貼著不同的標簽,根本找不到。
聊天的時候,有工人把燙好的幾十件碎花襯衣搭在貨架上,往外運送,貨架滑輪跐著木地板,咯吱咯吱,發(fā)出很有節(jié)奏感的聲音。“你看我們做的襯衣好不好?”丁秀萍指著貨架問,以前每次看著衣服被運出去,她都追問這些衣服是去哪,都是誰穿?聽到最多的答案是不知道。在服裝廠,忌問服裝的去處也是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老板們擔心自己的客源被下屬泄露給其他工廠,很少會告訴員工訂單的去向。
她做過的衣服數以萬計,卻從沒見過最后為它們買單的女人,只知道過去訂單是國內外的大服裝批發(fā)商,現(xiàn)在多了淘寶店主。這個廠區(qū)的旁邊,很多三層的小樓都租給了淘寶賣家。偶爾,丁秀萍在廠區(qū)也會看到那些姑娘,每次都是踩著高跟鞋匆匆忙忙地進出,“一看就是能做老板的樣子。”
“那些漂亮姑娘們可得努力把衣服賣出去,那樣女工們就一直有衣服做”
去年,丁秀萍買了一臺組裝電腦,偶爾也會上網逛逛淘寶,她知道那些漂亮的姑娘們穿什么都能賣得很好。前段時間,她在朋友圈轉發(fā)了一篇《中國紡織服裝生產企業(yè)倒閉潮》,廠里都在傳服裝業(yè)要倒閉了,指不定要關門。朋友勸她,不然開個網店,做得好一年能賺個百萬,她跟人笑,我要有那個腦子還在這干嗎。她跟朋友念叨,那些漂亮姑娘們可得努力把衣服賣出去,那樣杭州的小工廠都可以有單做,她們就可以一直做衣服,安安穩(wěn)穩(wěn)。
她很少買衣服,尤其是做了這行以后,她對衣服唯一的要求是簡單耐磨,尤其是袖口,她不喜歡戴套袖,常年跟著縫紉機來回蹭,袖口特別容易磨壞,質量足夠好的才能穿兩三年。10年下來,丁秀萍從沒給自己買過一件自己做的衣服,廠區(qū)基本不做內銷,只有一次,有一批睡衣內售,150元一套,她給妹妹買了一套。
她住在廠區(qū)安排的宿舍樓里,單人一間,15平,帶衛(wèi)生間。老公也可以住進來,兩人免去了一個人的租房費,這是她作為組長的福利,也是她一直留在這個廠區(qū)的原因。房間很久沒有翻修了,墻面剝落得厲害,有些剛裂出一條縫的墻皮上粘了膠帶紙,黑色的線頭耷拉在房頂。
墻邊上掛著一個是卡車的后視鏡,A4紙大小。那是她的梳妝鏡,她很少用。她從不化妝,唯一一次還是在12年前,結婚當天。她從村里到鎮(zhèn)上的理發(fā)館,花了兩小時盤頭發(fā)化妝,大紅色的口紅,配著繡著鳳凰的紅色棉襖。繞著幾十桌酒席,老公帶著她一一敬酒,時不時有人夸新娘子真美,老公傻笑,她跟在后面,臉越來越紅。那也是她少有的被人夸贊美麗的時刻。
“現(xiàn)在穿得美,人都笑話?!倍⌒闫贾钢鴱S區(qū)其他女工強調,這里要穿能干活的衣服,穿高跟鞋沒法踩縫紉機。雷蕊就坐在丁秀萍的后面一排,她去年剛到這個廠區(qū),今年18歲,穿著一個黑色小短裙,黑色靴子,頭發(fā)隨意扎在后面,有點油的劉海貼在還長青春痘的前額上。
剛來打工的時候,她特別愛臭美,每天出門都要打點BB霜,搗鼓穿點好看的裙子。沒事就看看那些搭配漂亮的女孩圖片,回頭分享給同事,“好像現(xiàn)在都很長時間沒看了吧?!崩兹锵肓讼胝f,包括她在內的年輕人剛進廠的時候還會關注穿著,但現(xiàn)在她和那些年長的女工一樣,寧愿多睡五分鐘,也懶得梳妝打扮。她慢慢發(fā)現(xiàn),在工廠,技術好的人才是大家的榜樣和權威。現(xiàn)在,沒事的時候,她和同伴更喜歡談及如何快速縫制一個衣領。
每周廠區(qū)休息一天,丁秀萍、雷蕊都喜歡去附近一個商場逛逛,那是一個集合超市、影院和賣場的購物中心。丁秀萍常去超市逛逛,買點菜,順帶看看有沒有合適的衣服,只要滿足200以內、質量好兩個條件,她都會買一兩件回來,給自己或者家里人。作為三個孩子的母親,200元是一個消費的標準線,她盡可能攢下每一分錢給孩子。大女兒今年讀三年級,期末考試考了第三名,丁秀萍很開心,想著給她買點什么獎勵。“絕不能讓她(我女兒)再走我這條路呢,太辛苦了?!倍⌒闫颊f,她想讓女兒以后當個老師或者醫(yī)生,有份穩(wěn)定的工作。
在她的陳述中,服裝女工是一份一旦進入就很難有改變的工作,第一天和第10年,除了做一件衣服的速度加快了,幾乎沒什么其他變化,很少有人能轉行或者做得更好,曾經也有一些女工嚷嚷回家了要自己做個小工廠,后來也都沒了下文。大多數女工,都在十五六歲入行,做到40歲左右回到家鄉(xiāng),這是服裝廠的普遍現(xiàn)狀。
關悅三年前剛來到杭州,跟丁秀萍一樣,在服裝行業(yè)已經打拼了9年,幾乎整個冬天她都在為一款大衣縫制扣子。那是一款羊毛呢料子的大衣,面料柔軟,有黑、褐兩個色系。廠里傳言這件衣服在外賣800多元,關悅跑去問大組長,能不能自己買一件,組長說面料是根據訂單做的,看最后有剩余就給她和女工留幾件。結果到了11月初,大衣一件也沒剩。
關悅有些失落,姐妹們一針一線做出來的衣服,卻連買的資格都沒有。她跟同組的女工抱怨,這份工作到底有什么盼頭。旁邊的同事調侃她,“沒有我們,貴婦人哪有好衣服穿,給男人看的胸罩還是我們這些人做的?!?
眾人哄笑。關悅想起2007年在廣州,年底工廠大會,她作為勞動模范上臺演講,主題是《奮斗的青春最美麗》,對著臺下上千人,她拿著手里的稿子講了自己一年的進步,最后根據主持人的提議,站在臺上高喊了一句“2008年我們一起奮斗,青春無悔”,臺下掌聲雷鳴。
當時關悅17歲,看著臺下給自己鼓掌的姐姐們,她滿心歡喜,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工作,可以做一輩子。她兢兢業(yè)業(yè),從不缺勤,上廁所都是跑步,很快被廠區(qū)提成了小組長。“9年了,努力和不努力的差距最后就是1000塊錢?!爆F(xiàn)在她是管理著30人的小組長,底薪比別人高了1000元。
采訪快結束的時候,關悅說,小時候她很喜歡金龜子,一直想當主持人,結果初中畢業(yè)就輟學了。她不后悔當初的選擇,她相信人各有命。“奮斗的青春最美麗?!标P悅重復了一遍,說當時覺得這個主題真好,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像我們這樣的人可能沒有青春,也不美麗,也沒怎么奮斗”。她慢慢意識到,拼命在流水線上做的重復勞動并不等同于“人生奮斗”。
在服裝工廠密集和繁重的勞動里,女工們疏于談及美麗,大多數的她們日復一日,一針一線做著不同款的衣服。
“美麗沒有什么用?!绷奶斓臅r候,丁秀萍的一位同事這樣向我強調。她拿出手機,畫面上是一個戴著帽子的女孩,濃眉大眼,有點張柏芝的神韻,大家都夸贊女孩漂亮。她說,那是她的女兒,今年剛剛20歲,初中就輟學了。
前段時間,女兒去廈門人才市場找工作,很多公司人事都夸她長得漂亮,給她一份簡歷填寫表。女孩發(fā)現(xiàn),上面一些問答,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填,最后全都落選了。女兒向母親抱怨,早知道這樣,當年一定考個大學上。“有知識漂亮才有用,不然誰愿意跟著沒知識的人轉?!?/strong>
關悅是唯一一個不同意這個觀點的女工。在廣州剛入行的時候,同組有個姐姐長得很漂亮,雖然不化妝,但每天穿著得體,很快成了流水線的大組長,三個月后直接成了廠長助理,去了辦公室。廠區(qū)風言風語,有人說,她做了廠長的情人,也有人說,她是經理的情人。再后來見她的時候,是在廠區(qū)大會上,畫著淡淡的妝,穿著米黃色毛衣,灰色裙子,高跟靴,關悅遠遠看了幾眼,女工堆里都在罵她。離開那家廠的時候,那個姐姐成了老板明媒正娶的老婆,廠區(qū)對她的惡評越來越多,也包括關悅。
長得漂亮才能被老板看上,但長得漂亮本身有什么錯,回想起來,關悅覺得自己當初不該跟風罵她。
“這張臉是父母給的,天生就不一樣。”關悅指著自己的臉調侃,“我這樣的包子臉連找對象都難。”她25歲了,這個年紀的女工大多已經成家立業(yè),很多早已為人母。關悅的父母也曾托人相親,但都以失敗告終,對方從未說過原因,但關悅把這些都歸結為自己120斤的體重和重下巴凸顯的臉。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一事無成,從15歲到24歲,整整9年,除去給家里的8萬塊錢,她好像什么也沒留下。雙十一的前幾天,在網紅們拼命上傳圖片、做推廣的時候,關悅在淘寶上搜尋自己做的那款大衣,她輸入黑色、大衣、長款,上萬條寶貝推薦,她一頁一頁翻,好多看起來都像是自己做的那款,不同的模特穿著它,擺出不一樣的造型,標價從200元到999元不等,類似寶貝推薦點進去更多,找尋了兩三天,她也不確定哪些才是自己廠做的,唯一讓她欣慰的是同款大衣的銷量都在200件以上,“有人愛穿就好?!标P悅說。在這個實體經濟不那么景氣的寒冬,關悅們和她們的工廠很可能因為這些素不相識的美麗姑娘得到了一次溺水重生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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